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鸾凤镇开始下雨了。细细密密的，漫天的飞。天气一点点冷下来，像是在告诉我秋天来了。我知道，我是知道的。一年又快完了。此刻站在来来去去很多年的旧居中，心里感慨万千。又是一个多愁的秋之季节。每年都是相同的姿势，不同的模样，我春天从这里背着行囊离开，天转凉之际归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这是脚步注定的轨迹，是我的宿命。

九月二十八号。阴晴不定。并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愿意赶到一位死者的旧坟拜祭。那天起的很早，雾气笼罩着天地，很凉。不一会儿天下起了小雨，我淋了一会雨，喝了一些酒，踩着雨天里的泥泞土路。路边是一排排土块砌成的老房子，衰老。落后。已经被废弃，无人居住。还可以辨析出被浓烟缭绕过屋顶，做饭烧水时熏黑的痕迹。匆匆的人间烟火，携带着久远的一丝丝温暖，钻进我的遐想中。亮起来的昏黄灯泡，照亮小小的屋子，小小的窗户，一个小小的家，都藏着一个凄凉的老故事。深深沉沉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如今这里都落败了，垮掉了。时光已经不动声色的给这里下了完结的注解。没有人重新开始，也没有人再能回来，时光可怕，它给人一种不可回头望的，苍劲的感觉。

我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叫做鸾凤镇的，你的村庄。你的。我必须告诉你，我是一个人来的，这对你我都很重要。嗯，是这样子的，我是来专门看看你。

你，在我的印象里是个脾气非常非常不好，又特别的倔强，但心地却善良的姑娘。相貌并不好看，脸颊上到处是雀斑。只是你一头乌黑飘然的粗辫子很漂亮，从来不让我伸手碰一下，这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你二十七岁离婚时，我才五岁。可是那时在我眼中，你比我更像一个爱发脾气的孩子。我会很规矩的叫你小凤姑姑。因为我怕你，因为在你们的那个年代离婚可以传遍整个村庄，因为你在我眼中是个传奇。

你的人生在我眼里如同青苔，如同黄昏。孤单的人伫立在黄昏中，一片暮年的光景。为什么会想到黄昏，或许是年少时你教我读王维的《鹿柴》，“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两句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日后但凡看到青苔，就会感觉到黄昏。所以黄昏是我记忆最深的时段。那时天边燃烧着火烧云，连绵到大山的尽头。小时候总是被你说成那是神仙住的地方，你的表情很认真的告诉我说，大自然是应该被敬畏的。我讨厌你当时的样子，因为我觉得你在吓唬我，你没有把我当成小孩子疼爱，这让我觉得危险。现在想起来，那片美丽的风景多像你早早就燃尽的青春。

那段离异后最难熬的日子里，你躲避着人们的流言蜚语在鸾凤镇的姐姐家。你的丈夫只和你隔了一条街的距离，但你告诉我那边是天涯海角，你永远不会再去的地方。没出几日，你从前的丈夫便娶了其他的姑娘。整整七年付出的光耀，给别人随手便捡了去。你跟家人倔强的说你绝对不会流一滴眼泪。我便真的没有见你哭过。长大后我才明白，其实那种状态是让人害怕的。每天下午你最喜欢斜斜的身体靠在木门边上，我暗暗的看着你，却不知道你眼睛的焦点在什么地方，突然间你会喊你的姐姐大丽，嗯，你的姐姐名字是大丽。然后你会停住几秒钟，等到大丽叫你好几声，几秒的迷惘，你才回过神来跟她扯着嗓门粗鲁的谈论家常。你身体里蕴藏着对生命的一种蛮野的张力。

这个镇子潮湿，阴柔，全是青色的瓦，天也是灰的。走了一段路，到了人家的地方，看到很多小小的店面，卖些我也不大认得的东西。不敢去买，怕实在不好吃，浪费总是不好的。我忍着自己突然犯了的烟瘾，安静的继续赶路。

大丽家有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到了每年的寒暑假时，我也参与进去。所以三个孩子在一起尽情的玩耍着。浩蓝的天色，金黄一片的玉米地，堆得高高的谷地，清清爽爽的小河流，随着风尖叫着奔跑... ...这已经成了我童年一部分回忆了。

记忆中你说话之前，总是会习惯性的皱一下眉头，然后才急急的表达自己。对，是非常急的样子，直率的，我最喜欢你的天真的样子。可是你不知道我是知道你们在说什么的，你不喜欢突然出现在眼前度假的小女孩，你喜欢讲我的坏话。从不避嫌。你天真的以为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得，然后你肆无忌惮的说着我长的如何像我死去的妈妈，说她不是个好女人，所以才死的。嗯，那时我对死是没有概念的，但我知道那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代表着我不能见到那个人了，代表着失去。我不是个糊涂的孩子，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也会反驳，我也会抓住你的要害，我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说给你的姐姐听。你二十七岁，在农村离婚，也没有小孩，因为你的身体是残缺的。我想或许真的因为你没有孩子，所以你会对小小的我这样的不在意吧。总之，你是个命苦的人。我顾及着这一点。所以我要你知道我轻易的就可以伤害你，但我没有，我从来没有那样的伤害过你。听你絮叨着说那些关于我的林林总总，我总是漫不经心的靠在门前的稻草堆里，出神的望着天空不说话。

我们之间其实是存在着友谊的，在时间过得特别快的两年之外。你二十九岁的时候再次出嫁。奶奶让我给你送去一匹上好的日本真丝布料，你后来将它改成一件漂亮的白色上衣。你是那个贫瘠的地方第一个拥有丝质白衣的女子。你红色的婚衣下便是它。你穿成了这样的规则，完全不一样的，那形象似乎暧昧不明，模棱两可。你板着脸，在我眼里你的衣服层次显得乱糟糟的，你疲乏无力，一看就知道你心里炎热的焦躁和不耐烦。即使我年龄很小，我也看出了一些事情的征兆。现在我用的一个词表达当时的心情，是挣扎。你与灰心绝望之间的拉力。有些时候，绝望连绵不断压向你，有些时候在黑夜里，你用微弱的哭声代替了绝望。

最终还是等到了黄昏绰绰，你的婚礼才开始的，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燃烧着，绕着天地间，在山的尽头，在风中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我是愤怒的感觉，心里异样的不好的感觉。而你面若桃花。我走之前，你笑着对我说，真是个好孩子。那是我唯一一次在你口中得到肯定的褒奖。那刻我对着你灿烂的笑容，我真的想我们要是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存在着真挚的感情多好，我小小的心脏被这种伟大的情谊所控制，我尽情的感受着自己的那份天真笑意。

雨天的午后，我终于到达了你的地方。你走过很多路，终究回到这里。或许人们有错的，没有人问过你想要的道路究竟是什么，你默认了人们的草率，你承担了人们给你铺设的一条条艰辛的旅途。而我现在注视的，是你冷冷的墓碑。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在你面前总是盈盈弱弱的小女孩。规规矩矩的站立，恭恭敬敬的叫你小凤姑姑。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是瑰丽，你是天空，你有孤寂，你是孩子，你是宝贝。

乡下的坟地，荒草丛生，你冷冰冰的躺在这片曾经让你热血期盼过的土地里。现在的我，终于长大了，你小时候总是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让我出息后一定要回来看你。呵，事隔多年。此刻，我抱紧自己的双臂，迎着小雨的脸庞分不清泪水和雨水。在我以为你那次再出嫁之后，可以好好的幸福的生活。一个平静的午后，你点燃居住的房间，在里面服毒自杀。你唯一抛出屋外的就是那件奶奶差我送给你改成的丝绸白衣，从窗子抛给了你邻居的女孩。你大声对她说，纯洁的东西是不能留在这浑浊的地方。我很难过想到这里，我宁愿相信这不是筹谋已久的事情，你只是冲动了，在你像个孩子般的不懂事的二十九岁里。我没想到等我懂事了，你没有等到我，却一直在等我。如今，我们的相见成了生死的对峙。

究竟恶意的争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弱小的肩膀承载了多少难言的曲折？在梦中你倦怠的眼神渐渐熄灭了希望的时候，以至于你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爱能给你重生的力量。我像个夜行的人，穿梭在昨天的回忆里。所有的一切都无从考证，我只能在黑暗中细细的触摸着你喜怒哀乐的丝丝缕缕。我情愿知道你感应出我有来过，那个在你眼里总是傻傻的小女孩，在雨天赶来默默的悼念你的伤楚。

忧伤的你，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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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想写一个自己最想表达的人事，发现什么深情款款的句子都是用不到的，随性的散漫的洋洋洒洒的就完了。可是，总是觉得表达的不够好，不是我想说的话。先这样吧，我一个假期断续终于完成的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