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在路上的富士康员工。讲述者供图
摘要：在离开郑州富士康前，25岁的陈东发现自己工作的车间从八条生产线减少到了两条，19岁女孩陈倪在宿舍啃方便面也不敢去上班。他们曾被三个月就能拿到的“返费”（提成）吸引来，打算干满时长就走。如今，和回家相比，这笔钱已经不再重要。
10月30日，郑州发布官方消息称，本次疫情发生后，航空港区立即进入应急状态，组建省市专家指导团队，开展疫情风险评估和形势研判，加强一线处置。当天，富士康方面公开表示，园区内相关物资供应充足，疫情总体可控，“针对部分有返乡意愿的员工，已联合政府统一组织人员和车辆，从今日起做好员工点对点有序返乡服务。”
10月31日下午，郑州航空港区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消息，已要求富士康落实“四方责任”，有序恢复生产生活秩序，并增设了航空港区心理咨询热线。
在此之前，几位员工在家人的挂念下，匆匆带上简单的行李，已经踏上徒步回家的路。跟着导航，他们走过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路，有些过不去的地方，要绕路翻山，穿过荒田。一天一夜里，让他们欣慰的是，沿路很多有陌生人留下食物，也有司机提供搭载，最累的时候身边的同伴没有彼此放弃。
以下是三位亲历者的自述。
文| 何香奕
编辑| 毛翊君
「给富士康员工步行专用」
陈东，25岁，路程24小时110公里
（29号）大概晚上10点多，厂区周围拦着的铁皮已经开口了，有很大的洞，我们就钻出来了，路上真的是人挨人，出来之后就没人管了。我们往高速入口走，当时有人查了核酸，没问题就放行。晚上在高速路上走挺危险的，但我们没办法。
大家都很怕，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着。我就背了个书包，放了几件衣服，行李箱、被褥都没带，穿着短袖，外面套了个薄外套，但不冷。一起的还有小姨和一个老家朋友，小姨带了行李箱，我就帮她拉了一路。走得实在太累了，就站在护栏外休息10分钟，又继续走。
一夜没睡觉，也没吃东西，到第二天早上6点多，我衣服、口罩都被汗打湿了。我走之前本想去厂里的商店买些水和吃的，但商店没开门。那会儿没力气再走了，看到服务区就去买了水和烟。之后，一个工作人员突然进来说，让富士康所有人员离开这里。
当时服务区大概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富士康走出来的。有些人继续往前走了，我们实在走不动，就去桥洞下面休息。那会儿我已经饿过头，就喝了点水，想着睡会儿，但桥洞两面通风，里面冻得不行，睡也睡不着。等太阳出来，我去外面靠着公路栏杆睡了一两个小时。
在桥洞下休息的人。讲述者供图
本来我没有那么恐慌，觉得自己做好防护就没什么事，而且我已经在这干两个月了，还有一个月就满工期可以拿返费（干三个月的提成），舍不得走。中专毕业时，我去富士康干过7个月，之后又回老家找工作了。这两年工作不好找，我就想着再去富士康干一下，拿个返费——看岗位是什么，有8500-10500块。
国庆前还没什么异常，大概10月中旬，我听说f区的车间有疫情，大家害怕接触。后来食堂也关了，吃饭就是下班的时候领一份回去。后期就是不上班，就不发领饭的条子。我在的车间本来是八条线，前几天去上班只有一两条线了，其他线人员不够，还有班长被隔离，就没开线。
正式工害怕可以直接不去，但是我们“返费工”需要打卡的，如果想早点干满的话，就得冒着这个风险去上班。
28号去做单采，做完单采又做快筛。到我的时候，前面已经几个人测出来阳性，但我快筛没问题，直接又让上班了。29号我妈就在网上知道了富士康的情况，打电话让我必须回去。我也不想让他们操心，晚上决定赶紧回家。
在路上睡醒了之后，我跟洛阳的家人打电话，让他们问问村里能不能派车来接。等到中午12点多，我们村委会的人说到卡口不放行，让我们翻一个山，救护车就在山顶，把我们拉到隔离酒店。
我一查地图70多公里，走两天也走不过去呀，只好在路边等。大概到1点多，有个私家车停下来，说能搭我们到前面一个高速路口。大概40公里，一个人收600块。没办法，只能坐。
那个车5人座，结果载了8个人，都是富士康出来的，我朋友还坐在别人腿上。上车之后，司机不让我们讲话和打电话，我当时有点生气，后来大家讲话他也没管了。到了高速路口，司机就把我们放下来，车上另外几个人继续去其他地方。
下车的时候，我看到公路旁放了一箱干脆面还有矿泉水，上面写“给富士康员工步行专用”，我们就拿了几袋干脆面、两瓶矿泉水。当时觉得像在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光在照亮你，挺温暖的。
箱子上写着的字。讲述者供图
公路边的食物和水。讲述者供图
我们翻到公路外面，找到一块荒田，看到附近没人，才敢坐下来吃。我们也知道，自己是从富士康出来的，万一有事，传染给别人也不好。
吃完饭我们又绕回公路，走了1小时，碰到了个开着三轮车的老爷子，小姨就问他能不能送送我们，实在走不动了。最后给了20块钱，他把我们送到了那个山脚下面。那里有个防疫点，村里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工作人员给我们提供了泡面和热水。两天一夜，头一次见到有温度的食物。
当时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充电宝也没剩多少电。到那儿充了会儿电，吃完之后我们就赶紧上山，不敢休息太久，感觉越休息越腿脚疼。走了3、4个小时我们才到山顶，救护车已经停在那儿，要把我们送去镇上的隔离点。
父母让我给救护车的人说，经过我家时停一下，（他们）给送吃的。后来我在救护车上睡着了，他们把东西拿上车的时候，我还有点儿懵，没反应过来车门就关了。
到隔离酒店后，我们先做了快筛。这个酒店是专门提供给富士康来的人，和我们一起到的有七八人，我和我朋友两人一间，小姨自己一间，一天150块，感觉环境挺好的。我们要隔离10天，之后再居家10天。我算了下账，这次出门打工没挣钱，还亏了。
「他们没有丢下我」
陈倪，19岁，路程16小时44.7公里
现在我在老家开封（下面）镇里的一个隔离点。徒步走了十几个小时, 全身疼。我是29号晚上8点多出发的，衣服、被子、化妆品都不要了，就带了几包方便面和火腿肠，还有一个小充电宝。舍友也想回去，但有些人住的远，就没走。
之前刷视频看到别人从厂区跑出去，我也想，但特别犹豫，担心走错路。当时我妈妈知道这里的情况就吃不下饭、天天哭，一吃饭就吐。我想到我妈，还是决定跑出来。
我在富士康干了一年多，负责全检机台，之前觉得还挺好的。来之前我哥的朋友说富士康有返费，但家里人觉得我干不了，吃不了那苦。我就想试试，当时报着体验生活的心态来的。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睡不好，国庆之后感觉厂区里开始严重。前几天我在宿舍，组长还打电话让我去，说不上班算旷工和自离，但是我害怕。那会儿食堂、周围的商店也关了，不去上班就不发饭，我之前囤了点方便面和牛奶，就一天一顿方便面，在宿舍床上躺着。
那天出发前我也给父母说了，他们不放心，但还是支持我回家，让我注意安全、穿厚点。我和老家那边也报备了，他们给我说了去哪个位置能接。
之前我在网上刷到，有一个洞能钻出去。当时宿舍门口没有人拦，我也不知道那个洞在哪里，就跟着人流走。人特别多，但我都不认识。钻洞出来之后，路上有卡口拦着不让过，我就跟着大家，走过了一个坟地，翻山越岭一样，又回到了马路上。
碰到几个离开富士康的人，也是去我老家的方向，他们都是30多岁，我们就一起走。先是沿着省道走，没路就走小路，导航有时候不准，我还迷路了几次，还好路上遇到一些村民，他们问我去哪儿，给我们指路。
我一路上都戴着口罩，一直走得很快，不敢玩手机，不敢停留休息。路过服务区我们也不进去，怕惊扰到别人。那天晚上真的很冷，穿着羽绒服也冻得发抖，路上有好心司机看到我们，要载我们一程，但我不敢让别人载，怕人家接触我，毕竟我也是富士康出来的。
走到凌晨3点多，我脚疼得不行，脚底起了水泡，那会真的很绝望，实在坚持不住不想走了，让跟我一起的人先走。他们没有丢下我，还是等着我一起。
走得脚底磨出了泡。讲述者供图
路上我碰到很多补给点，放了水、麻花、方便面，还遇到一个热心的男青年开着自己的车，给我们发物资，还是觉得蛮温暖的。
「每天只能去上班」
齐峰，33岁，路程22小时80公里
我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袜子磨了个大洞。我按着导航走，走了一段高速，有些路段不让走，又下来走小路。一路上遇到好多补给点，放了方便面、面包、水、牛奶、八宝粥。还有个人送了我一箱面包，好像就是一个路过的司机，看到我们一直在走就送了吃的，我也没有多问。
在路上遇见的补给。讲述者供图
7月份我刚来富士康，打算干三个月拿返费。其实我家庭情况还可以，但今年一直在家里炒股，感觉没什么意思，就想着来富士康干一干。之前在富士康干过四次，因为离我家新乡比较近。每次都是干三个月，拿返费。
我是负责出货的，把苹果手机的欧版、美版、日版挑出来，发到其他地方，没什么太大工作量。8月宿舍也封过一次，后来说是防疫演练，关了一上午就放出来了。国庆回来后我没觉得多严重，每天做一次核酸进去工作，后来有两个认识的人被隔离了，我同事也有被带走的，才开始有点害怕。
前几天我还当志愿者，给隔离的人送饭，想着送饭肯定比上班好。隔离的人就住在厂区的宿舍里，12层基本每层都有。那天我送了300多份饭，就放在门口，有些人直接开门拿。
现在我工期已经到三个月了，但是封着不能走。不去上班就不发吃的，一周前食堂也关了，改成核酸点了，商店全部关门了。每天只能去上班，早上8点到中午12点，下午是3点半到7点半。早饭发面包或者方便面、一瓶奶，中午和晚上就是盒饭，还给我们发过感冒药和中药。
上下班的路上都能看到大巴拉人（去隔离），我们部门本来有100多个人吧，现在可能就剩50多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这几天睡也睡不好。29号很多人都走，我也决定出去，就带了个包和行李箱，装了几件衣服、之前买的防护服，还有一些吃的和烟，走到工厂的卡口不放行，就找了个铁皮翻出去。
第一天我一直没睡，走个五六里地坐下休息会儿，又继续走，也不敢进服务站。路上遇到一些人，就结伴一起走，有去原阳县、也有去辉县的。
公路上的富士康员工。讲述者供图
走到第二天早上8点多，一辆面包车停在我们旁边，问我们去哪儿，说能载我们去前面的高速公路入口，车上已经有3个人，都是富士康出来的。我们一起的4个人就上了车，每个人收了80块。
下车后，我们又沿着高速公路走到下午两三点，当时实在太困了，找了个桥墩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有个救护车，身边还放了两瓶水。救护车的人让我去前面的一个登记点登记，那里有七八个人，也是富士康员工。看到人多，我就把防护服穿了起来。
夜里2点多，我们才到隔离点，4个人一间，呆7天之后再看吧。
（为保护隐私，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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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 11: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