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烂尾楼”击穿的生活

小电工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实习生 陈蕾 刘欣宁

近日，各地“烂尾”、“停工”楼盘陆续引发人们关注。

持续近一年的焦虑后，31岁的杨敏发现，自己所买的楼盘突然上了热搜。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吃瓜吃到了我自己，讨厌我的人有福了……

一年多前，杨敏和丈夫兜着存了几年的钱，跑到武汉光谷买了套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对于她来说，买的不仅仅是房子，更是寄托了他们一家人的未来。

但很快，她发现，楼盘停工了。

跟杨敏遇到同样情况的，还有近30岁的李兰，一个人在北京漂泊，于2020年冬天买了一套老家郑州的房子，去年年底突然发现楼盘停工了。今年5月，因疫情工作受到影响，她不得不辞职。之后，李兰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网上寻找工作，以及关注停工楼盘的动态。因为焦虑，她经常晚上失眠。

2018年3月，张晓久给母亲在老家江苏滨海县买了一套养老房。预计2019年5月交的房，但至今没有达到交房标准。70岁的母亲问她，“我还能不能住上这个房子？”

杨敏感叹，人真的很容易被生活“击穿”。

以下是他们的口述：

年末要交房，却还没盖到我买的那层

杨敏 31岁 2021年购入武汉光谷绿地星河绘

因为从小在河南的农村出生、长大，我一直渴望在城里安家。

父母以务农为生，因为家境贫寒，高中毕业后，我就外出打工挣钱。

大约十年前，我跟我老公在工作过程中认识、之后恋爱、结婚生子。他比我大三岁，是湖北黄冈人，老家也是农村的，且母亲已经过世。他在武汉读的大学，是双非本科生，一个老实本分的人。

结婚后，考虑以后的发展，他回了武汉工作，我则留在郑州工作。

七年前，双胞胎女儿出生。自那时起，我们开始存钱，打算在武汉买房。一方面，武汉发展前景更好；另外，考虑小孩以后读书，河南是高考大省，竞争大，回武汉读书会好很多。我读书不多，希望尽自己能力给小孩提供好的教育。

武汉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城市大，而且发展迅速。我记得，八九年前，我们去“光谷”那边玩，看到周边很多荒地，还担心它发展不起来。但不久，华为、小米等陆续在周边修建了厂，慢慢人多了起来。

一开始，因为没有钱，不敢买房。后来，武汉限购，需要交两年社保，才有购房资格。老公以前在小公司上班，公司没有帮他交社保。直到2020年，他的社保满了两年，我们也差不多存够了首付的钱。

我们看中的楼盘是绿地星河绘，位于武汉光谷高新技术开发区，离我老公上班地方也比较近。

2020年，它开盘了九次，每次都售罄，听说是武汉楼市当时的销售冠军，周边学校也不错。

那一年的下半年，我们去买房时，运气不好，摇到最后面的号。所以，轮到我们选房时，只剩下顶楼和底楼了。受疫情影响，当时武汉房价略微有所下降，绿地星河绘当时卖18000元左右每平米，比周边二手房便宜千把块钱。我们想着，很快疫情过后，房价肯定又会涨，如果现在不买，到时首付又不够了。最后，我们咬咬牙，选了顶楼，总价178万，把房子定了下来。

三年前，因为意外怀孕，三女儿出生。家里的开支更大了。我在郑州上班，一个月工资四千多块钱，每天骑电车回郊区父母的家里住。小孩主要由父母照顾。因为小孩多，我的工资仅够维持家里生活开支，包括送小孩上兴趣班等。老公去武汉后，每月工资小一万块，都节约下来买房。

自从决定买房，我舍不得吃、穿，衣服都是在淘宝上买，几十块钱一件，不敢参加朋友的聚会，从不在外面吃饭，甚至公司自费的团建活动也不参加。

我们省吃俭用了七年，加上我父母的一辈子的积蓄，大概八万、十万块钱左右，才凑够了五十多万首付。贷款一百多万，三十年，每个月还款六千多块钱。

我们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却没有想到，房子卖光后不久，工地就停工了。大概去年六月份，业主开始维权，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其实选房的时候，我老公想买另一个楼盘，综合考虑，我们还是选了绿地星河绘。没想到，交了首付后，工地出现断断续续停工，加上疫情的影响，感觉交房遥遥无期。

我非常后悔、内疚，觉得对不起父母，他们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我们；还有我老公，他每个月还六千多块钱房贷，却没有办法按期交房。

我听其他业主说，他们几次去工地，每次看到只有几十个工人在工地上。



光谷星河绘，有业主自费买了摄像头，安装在隔壁小区。

小区一共有20栋楼，我买的楼有33层，现在修建到26层。但即使封顶了，还要装电梯，做外墙涂料等，原本说好今年年底12月31日交房，现在的情况肯定是交不了房的。本来，我想着今年交房后，明年把小孩接到武汉读小学，这样一家人就可以生活在一起了。看现在楼盘的进展，这个希望也要破灭了。

我经常担心、烦躁，晚上睡不着，很害怕房子彻底“烂尾”。去年以来，头发大把大把地掉，额头前的头发越来越稀疏，甚至还买了一个假发戴。

买房后，工资都用来还房贷，生活标准不得不降到了极致。却没想到出现这样的状况。我们想暂停贷款，我给银行打电话，银行回复说，停贷的一切后果自负。我担心停贷不只影响自己，将来小孩考公务员什么的，会不会政审通不过？

我们楼盘一共2400多户，很多业主都是高学历者。有业主统计，六成以上本科学历，博硕士有380多人，不乏清华、北大，武大毕业生，甚至归国科技人才。他们有些工资高，有些家里条件好。楼盘“烂尾”了，对他们伤害一样大，但不至于扑灭了他们人生的希望。而对我和我老公来说，我们都出生于农村，学历、工资都不高，而且我们有三个小孩，如果这套房子“烂尾”了，我们的人生再也买不起第二套房，再也无法在城里安家。

我失业了，买的房也停工了

李兰 29岁 2020年购入郑州高新碧桂园西湖8号院

我年近三十，从2015年大学毕业至今，一直独自租住在北京。上大学之前，我一直和父母、妹妹生活在老家，一个河南的小城。

2020年，“北漂”五年的我和家人商量说想回河南了。

之前的顾虑是这里人口比较多，高考压力也比较大，担心下一代压力更大。这两年我注意到河南的文化发展很好，比如之前河南卫视很多“出圈”的节目、晚会，还挺有吸引力的，所以考虑想回去。另一方面，因为家里人都在河南，未来生娃有个照应比较方便。

我有几年的存款，加上父母帮我一起凑的钱，当年11月，我在省会城市郑州买了碧桂园西湖8号院这个楼盘，总额130多万，首付40万，合同签的是2023年9月30号交房。那时候房贷利率差不多5.7%到5.8%。从此，我背上了每个月将近七千元的房贷，如今也交了近两年了。

买房之后，我人虽然在北京，但心里总牵挂着这个楼，每天都期待着开发商的公众号能赶紧更新工程进度。看着公众号上每月更新的“新家成长日记”，我心里就觉得稳妥。买房前其实我们也对比了很多其他楼盘，最终选定这个，看中的当时宣传说这个楼盘环境好，位置离西流湖很近，开发商也比较大，还是学区房，旁边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有。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去年12月，我们这个楼盘停工了。



业主群聊天记录截图，四月份业主们仍然充满希望，相互打气。

我人在北京，主要消息来源是业主群和楼盘销售顾问，其实一直以来都不能及时知道更新信息。一开始我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看群里讨论，大家以为是因为过年所以停工。后来过完年开了复工大会，结果到5月份都没有复工。到了6月份，那个更新工程进度的公众号居然把有关我们这个楼盘进度的推文都给删了。





碧桂园公众号截图显示，去年12月至今年5月工程进度基本无变化。

5月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在业主群里，我原先是互联网行业的，因为这波疫情影响，公司效益不好，降了薪，我当时想着休息一下就辞职了，没想到就业情况这么差，现在还在找工作中。失业了，又遇到停工这种事情，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从那时起，我变得焦虑，晚上经常睡不着觉，有时半夜会哭。

这两个月，我都是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一边要找工作，一边要去关心房子的问题。无论是早晚挤地铁去找工作的路上，还是回了家，每天我都要花四五个小时在网络上发声、参与讨论、了解法律知识。心情也变得起起伏伏的，有时候看到好一点的消息就高兴，感觉有希望了，但是看到不好的消息心又落下来了。

家里人上个月去了一趟郑州看了工地，果然和业主群里别人说的一样，没有什么施工迹象，门口保安直接告诉他们说停工了。我妈也很焦虑，现在晚上也老失眠。父母生活在小城，收入本来就不高，妹妹今年毕业，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原本想着在郑州找个工作，把父母也接过去住新房子，一家人在郑州稳定下来。

我现在就用自己的存款在供着北京的房租和郑州的房贷。毕竟还贷不能停，停了会影响征信。



李兰的购房合同中关于违约责任的说明

这房子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原先的计划是房子建好就回郑州跟家人定居。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我也只能继续在北京漂着了。手头的存款估计也就只能撑两三个月了，眼下只能好好找工作。因为疫情，这三年都没回老家过年。现在我想回家，也不敢回，回家更找不到工作，怎么养房贷呢？

70岁的妈妈问我，她还能住上这个房子吗

张晓久 32岁 2018年购入江苏盐城滨海县学府壹号三期

考虑到妈妈年纪大了，我买了老家县城的房子给她养老。

2018年3月签的合同，预计2019年5月交房，但至今（房子）没有达到交房标准，房产证办不了，小区里绿化没弄好、也没有路灯、物业要我自己出钱开通煤气。

2019年过年的时候，我还去楼盘实地看过。房子里面不让进，外面地上没有草，光秃秃的，也没有开路，大一点的树木种了几棵。工地上有一点点人，施工的人跟我说，这房子今年应该是拿不到的。

妈妈还一直住在乡下的老家。很少有年轻人还在村里待着。妈妈说有什么事儿都找不到个人。我有个哥哥在乡下，但一直在外打零工，有时候晚上会回妈妈那里住。我现在在上海租房工作。爸爸也不在了，我们子女希望妈妈能够有一个好一点的环境。

妈妈好几年前就跟我说过，人家都是在县城里面买房子，我们家县城里没个窝，后来有买房机会，我跟她说了，一起看了位置。老太太在我身边说，“这个地方我蛮喜欢的。”

买了房之后，妈妈就在村里到处串门儿，东家去串门、西家去串门，跟人家说，“我们家在县城买房子了。”她和县城熟人挨个打电话，“哎哟，我过段时间要去跟你们住一块儿啦，我住在哪里哪里。”我们那时候还跟老太太说，不要急，这个期房还要等一等呢，明年才拿房。对老太太来说就是，她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很开心。

一开始听到人家说这个房子拿不到，（施工）暂时停掉了，她比较焦虑。我当时还有信心，就跟她说大不了稍微晚一点入住，房子晚交还要给赔偿金呢，急什么，就这么安慰她。

到后来，妈妈会时不时提一下，说这个房子好像有点问题，不知道房子什么时候能拿上，那时候我开始心里不是特别有底了。

妈妈有“三高”，每个月要去县城配药跑几次，家里稍微买好一点的菜，或者办点小事都要往县城跑。乡下有人正好出去，（能）请人把妈妈带出去，有时候实在不方便，她就自己骑个电瓶车出去，半个小时到45分钟到县城。但我不放心她一个老太太骑电瓶车来回。她去年出去的路上摔了一下，肋骨断了。

妈妈基本上一个人在家，她养了两只鸡、两只鸭当宝贝，因为无聊嘛，少有人沟通聊天，她没什么地方去，把这些鸡鸭作为寄托。

这个房子不光是妈妈的期待，也是我的退路，毕竟（我现在在上海）在这买房挺难的。我可能之后会回到老家，这个房子是我们两代人的期望。

房子的首付款用了我自己工作到买房时所有的积蓄。妈妈那边支援了万把块钱，她种地自己吃还不一定够呢，基本攒不下钱，这是她这辈子的积蓄了。



张晓久购房合同部分页面。

在上海的同事之前问我，你要不要在上海安家，以后还回去吗？年纪还小的时候，人家问，我也想（房子的事），到后来买了房，我跟他们说也算是安心了，哪怕在小地方，我们买了套房子有个窝，当时内心是有点满足的。

我本来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去提供这样的生活给妈妈，也达成自己的目标，现在感觉外力因素把我们的期望打破了。

开发商跑路了。我们当初签购房合同时，合同上有违约责任，比如说滞纳金，但现在你跟谁要呢？

我之前都觉得不用急，毕竟那么多人买房子，这个事总归会有人来处理。后来没看到有人真正管这个事，小区一直搁置在那儿，业主也不会每天为这个事情奔波，我逐渐就心凉了。

我们的房贷一直在照常还。我们业主群里当时有人在普法，如果断供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家没敢断供，担心征信污点对自己的人生影响会比较大。

今年过年，一大家子在吃饭，我们在决定这个房子要不干脆就拿了，要不然一直交贷款，结果房子拿不到，这损失没人理我们。但拿了房相当于认可了，我心里是不认可这件事的，一旦认可，怕引起后续的麻烦。没有房产证怎么办？

我7月12号和物业沟通，他们让我补交从房子应该交付的时间到现在的物业费。“你要么交钱，要么就不让你拿房。”我和他们沟通这笔物业费是否合理，他们最后就给了一句有些嚣张的话，“有本事你回来（谈）。”

目前有些人已经住进小区了，有业主为了小孩上学（入住），有好多是买的婚房，要入住新房，这时候只能他说多少钱你就掏多少，然后住进去，至于什么配套没有之类的，已经顾不上了，至少有个落脚点就行。小区里毛坯房也有人住。

妈妈去年过70岁大寿，有一次说“这还得等多久？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上这个房子？”听上去特别心酸，明明我们已经买了房子。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的三个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彭玮 图片编辑：朱伟辉

校对：丁晓

来源链接

红枣莲子

国家一定要严格管控，开发商套现消费者的购房款。你楼盘烂尾了，凭什么购房者给你买单。一定要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权益，给开发商告上法庭，解除购买合同。

击落太阳旗

这个收入还需要还贷 还敢要三胎，也挺佩服的

树欲动风没至

挺可怜的，尤其是第一次买房，掏空家底，还贷了一堆的人

栾世伟

湖北高考也是出了名的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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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发商违法，但是银行要承担多大责任还是要理性分析和沟通，假设这个钱不是银行贷的，是你管亲戚朋友借的，也不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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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加起来一万多还敢养三个孩子，月供还敢过半，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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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现房或二手房最放心

反俗奇侠

奇了怪了，最赚钱的行业就是卖房子，但是却没钱了

北村新茶

都是预售害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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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的积蓄加上后辈子的债，掉坑里了，而且坑底很深，靠自己很难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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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说：断供占比较小，风险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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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了明确9月前复工，看看情况先呗，不着急下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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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大锅下多少米，为什么要贷那么多钱

昆山玉

现在买个二手房也不差啊

北村新茶

只要预售制存在，烂尾就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