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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听途说] 尘土的数种死亡与存活方式(连载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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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5 11:24:53 |未经授权,严禁转载,违者必究...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01
海燕咬着唇,忍头痛。耳边喧哗,烟雾闷燥。
“今天相亲那女的怎么样?”
男人抽一口烟,转头望着旁边按摩床上的胖子,等着听一出好戏。
“屁股大,人不行,惦记我退休金,他娘的。我打心眼没瞧上,娘们倒好,还朝我要打车费。”
胖子啧啧不平。话不能这么说,“屁股大往床上带,人贤淑就朝家里带,懂不?”
男人听着抱怨声抖抖烟灰笑说:“生俩娃把日子过起来先,你要想快活就找弟兄,女人多的是,有妞儿可劲陪你逍遥。”
胖子听了咯咯笑,肉在按摩床上颤颠。
男人吐出来的烟一个劲往按摩技师的脸上熏,边讲边把腿张开。“哎妹子,朝大腿这儿捏。没事,捏舒坦了哥给你加钱。”
海燕转头看一眼,知道她新来的没怎么应对过这局面,知道归知道,上手又是另一码事,妹子脸涨红了,局促地动着手指,想起在这儿待了三年的姐跟她们讲:“咱们这行也不是没有原则,但也不能叫到手的钱飞了是吧,过了羞耻心这关,什么都难不倒你。”
海燕劲道的手指攥着肥胖男人的肩膀揉捏,他倏地握住她手。“妹子,你这儿提供额外服务不?”
海燕听了笑,“这个没有。”
“这就不够意思了吧?”胖子不悦,朝她挤眉弄眼,手已经落在她背上。“结婚没?”
海燕说没,“我同性恋。”
胖子一愣,乐了,“呦,头一回见着活的,那你给哥讲讲,俩女的怎么搞的?”
海燕按摩的手没停,发觉背上的手掌滑到了她后腰。“哥,这就别开玩笑了。”
胖子还没来得及撂脸子,旁边咣当一声响动,男人踢翻了泡脚桶咒骂,“他妈的出来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海燕转过头,视若无睹这一场闹剧,妹子撂下一句“我不干了!”夺门而出,背影刚烈。没一会儿哭丧着脸回来鞠躬赔罪,抱着男人的腿念叨说:“对不起哥,刚才冲动了,给您赔钱,您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刚来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别计较……”
聒噪,聒噪,聒噪,海燕蹲下身体,握着长发男人的脚踝放进泡脚桶。蓦地听见头顶传来发问,“你认识我吗?”
海燕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端详了一番,是艺术家吧?
“你懂艺术吗?小姐。”
海燕垂头,“我没读过几年书,不懂。”
“你看书吗?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最欣赏的俄国作家。或者你看电影吗?小姐。哦当然,我说的不是那种垃圾电影,可能要说的更具体一点,比如王家卫的电影,或者娄烨的电影,你懂吗,小姐。你看过我的画吗?我最爱画的就是女人,能不能邀请你来当我的模特?再或许你懂摄影吗?我拍过很多女人的裸体,她们的身体非常美妙,你介意让我展现一下你的美丽吗?”
海燕静默地听着,抬头问他:“我有性病,您介不介意?”
沉默,沉默,急刹车般的沉默。
青年的内向中掺着窘迫,他憋红了脸看着海燕说:“提供别的服务是不是要加钱?”
海燕看到他两腿顶起明显的鼓包,他偏过头不敢直视她的脸。
海燕想站起来却被一双青涩却有力的手摁住,青年磕磕绊绊地问她,“多,多少钱?”
她并不想成为某个青年性启蒙的角色。“没有别的服务,弟弟。”
青年懵了片刻才说:“哦。”却仍然按住她。“姐,你别起来,就这么蹲着,再让我看会儿吧,行吗?”海燕低头看着自己的领口,才发现扣子多散了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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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之后,所有喧哗落幕。她想今天遭罪的是腰。身后按摩店的招牌艳丽地闪烁,她照例站在门口点烟。面前停一双高跟鞋,耳畔被呼唤震颤,她恍若听到她叫她的名字,没有抬头已被击垮。午夜被声色浸淫,她再看一眼,已经忘却了她的脸。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久远到她已经成了往事的代名词,久远到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幻觉。她疲倦地站在风中,目光中褪去晶莹。
海燕走完最后一节楼梯,看见杨桑站在门口抽烟。一地的烟屁股和烟灰,她面色泛红,浓烈的酒气朝鼻孔拱,她哭红的眼睛盯着她。海燕沉默着开了门,杨桑踩着高跟鞋跟在她身后。海燕拿了瓶酒递给她,她摇摇头。闷不吭声地坐在她对面掀起裙子,唇边叼着的烟仍在不清不白地吐雾。海燕闷头点燃烟,喘息泛着热气,烟丝似的窜进她耳朵。杨桑不说话,只是颤抖着支起的两条腿。
海燕在这闷热中想起那疯癫男人的问话,“小姐,你懂艺术吗?小姐,你看王家卫吗?小姐,你看书吗……”
刹那的快活之后,杨桑掐灭烟,用几张纸把自己擦干净,潮红的脸颊像晚霞。
海燕伸手摸她滚烫的脸,看着她说:“我今天想起葛英了。”
杨桑愣了愣。
海燕说:“等你酒醒。”
这次红的是眼。“姐,能抱你吗?”
海燕站起身任她抱着腰,摸她的头发和耳垂。“我辞职了,你往后别跟着我了,得喝西北风。”结果哭得更稀里哗啦,“我没别的地方去……”
海燕看着茫然的空墙,掂量她是不是能够担负得起一条年轻的生命。杨桑死死环住海燕的腰,乞讨般地讲,“姐,你疼疼我。”
海燕没有回话,但知道自己心肠被捂热过。
生命在短波中呼啸的这些年始终没有落点,总被时代的车轮碾压,她这块废铁已经被打得很冷硬了。而杨桑持着匮乏的经验莽撞地走南闯北,总被风声起诉谋逆生活,她如何讲述都显得贻笑大方。两抔泥浆抖落下来的灰土这样不干不净地撞上,病症都潦草,灰暗也寻常,风仍不羁地绊脚,她不能不换口气喘息。
海燕在手机上打了几首诗发到站上。用一张火车票缴断一切关联,一路上没靠窗,她比风景腼腆。饿死之前,去烟厂找了份工作。后来烟抽的更厉害,她没敢去医院查过,害怕肺早已被灼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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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5 11:29:31 | 显示全部楼层
02

忘记衰老的身体、忘记这些年的不平、忘记露骨的舞厅,但那场大火总是在她心脏燃烧。汽油、木梯、热风,四分五裂的一切。她捂住嘴,在这夜里告诫自己,不要出声。直到干裂的记忆与往事焊接,她看着叫做许皎的烟厂女工在她面前扒光自己,像煮熟的浓汤那样黏稠,抚摸她寡淡的身体。她问她:你试过没?她说,试过,不太多。于是身体起伏、交叠。她重温忧郁的阴天晃动的床,年少的葛英捂住她的嘴,也是这样压在她的身体上。她叫她,海燕,海燕,她的嘴唇贴她的耳朵,把她身体里的水分烧的好热。后来站在告别的废墟上,她指着这一切告诉她,海燕,这些不是你的想象。

在烟厂的第一年,她收到迟来的消息,母亲在老家已病逝。晚上她点了一根蜡烛,祭奠母亲漫长忍耐的生命。她是被拐卖来的,生下她,于是觉得不必死,日子可以过。再次怀孕时村里的老接生婆断定是个带把的,躲过了超生检查,却好死不死在田地里流了产。再怀再流,像中了邪的父亲仗着酒劲握柄菜刀去老接生婆家里讨说法,讨来了一顿糊弄。折腾过后,母亲彻头彻尾领悟。男人在外边有人了也正常,像每个女人都在婚姻中对自己说过的那样,没有哪个男人能管的住自己。为了孩子,劣质的生命不需要第二种异议。

海燕站在加班的流水线上沉默地完成烟盒拼装,熟练得像每一次拼好错乱的身体。脱掉深蓝色工服,看到许多赤身裸体的女工在澡堂换衣间里徘徊,她们松弛、色衰,肚皮上覆满妊娠纹。她站在澡堂的淋浴头底下冲刷沾满泡沫的头发,眯着眼睛看泡沫从发尾流到下水道,许多根发丝顺着指缝掉下来,抬起头,一切变得模糊而迷惘。

“海燕。”许皎穿过水雾叫她名字,几乎是一刹那,她混着水流抱住她的身体,澡堂的湿热的雾气铆劲儿往她们俩脸上闷。她仰着头,要很费力才能看清她的脸。后来她们坐在宿舍床上喝啤酒,她跟许皎说,她打算辞职。许皎没搭理,问她平常抽什么烟,她说红塔山。许皎说她抽不惯,她一直抽娇子。
点燃烟吸了一口她才说:“合约没到期,你拿不到整月工资,这么多天就白干了。”

海燕说:“我知道。”

许皎于是不再和她争。“上次借你那本诗集你看完了吗?”

她说,“看完了,诗比我写的好多了,就是挺悲伤。”

许皎笑了,“你知道不,许立志死了之后遗愿是把骨灰撒进大海,后来他哥真的把他的骨灰撒到了大海里头。我经常想,我要是死了谁来认领我的骨灰呢?我为了活命从村里逃到这儿讨口饭吃,他们也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啦。”

许皎对上她疑惑的眼睛,接着说,“我结过婚,但是丈夫酗酒。不喝酒的时候像个正常人,喝了酒就又打又骂,醒了酒还装什么都不记得,继续跟我有说有笑。她们都劝我忍忍,忍忍就过去了。对,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受不了,逃了。这个婚也是他们逼着我结的。”

许皎轻笑,“海燕,我经常想,女人是没有掌控自己的身体的权利的。挺窝囊的。”海燕看着她眼下的皱纹,细细密密覆在熬夜的乌青上。

“走了好,自己能养活自己,就不要受别人的罪。”

她和许皎如在暗室,站在贫困日子的荒愁之下,吐出烟雾如同吐出生命的枯槁。许皎点点头,握着她的手,扒开她的手指在自己手掌心摊开,一下一下往里掸烟灰。

“像不像骨灰?唉,管他呢,你就当这是我的骨灰。把它放到花盆里,说不定等我转世就成朵花了。”

海燕说,“好。”

背身的时候,被一阵短暂的风割伤,重重一声,许皎摔在楼底。她呆滞在原地,直到宿舍楼里传来嚎叫。许皎跳的太快了,太突然了,甚至没读到她想送她的那本诗集。后来她被请去警局问话,再后来的事情她只是听说,许皎没死,只是摔断了腿,手术做得好就能恢复,做不好后半辈子也许都要坐轮椅。她最终还是去病房看了眼许皎,但是她并不愿意见她。

再后来,她在离医院不远的广场上看到一场大火。死的是一个残废的女人,她的遗愿是把骨灰撒进沃土,像播种那样,等来年开出花朵。海燕在这一切的一切发生之后迟钝地背过身。她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女人,要很多年之后她才能明白,她是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身体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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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5 11:30:48 | 显示全部楼层
03

她捂住嘴。有人在喊她,“海燕,海燕。”

浇上汽油,火光汹汹。屋顶上,她纵身燃烧。她固执地走向四分五裂,发生的已经发生。镇上罕见的喧哗在女人的自焚中显得微不足道,都知道不值,见不着用性命对抗强拆。这边说有什么不能商量呢,那边说政策有商量余地吗。但比自杀更严峻的事实已经横在眼前,瓦房已成为废墟,在挖掘机一丝不苟的工作中,拆迁办面面相觑的脸在推脱中开裂。

海燕听得见噼啪的骨头以及惊愕的风。这种静默太过暴力。她迟钝地被钉在原地,眼睛里全是焚烧的红色。

她想起电话中她讲的那一句“下次带你学跳舞。”

她发现这句话竟然成了遗言。

太混乱了,人们朝这里挤来,有人跪在尸体旁哀嚎。她被迫远离这一切,被拉上车之后鼻孔仍然被焚烧的味道堵死。风在耳边嗡嗡地嚎,哭似的狂飙。摩托在街口怒吼,她顶着脏脸固执地抵挡风,脸颊被划上一道道皱痕。那一刹她想抽烟但是没有。这一路商铺在眼前掠过,往事失足,生命失误,县城失序,她失语。

直到摩托停下来。

一切停下来。

有烟吗?她胳膊肘抵她手臂,抱怨酷暑这样发闷。开摩托的女生从夹克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递给她。

“你哆嗦啥?”她问。”

“我没哆嗦。”她眼睛盯着街对面,看到葛英正挤脑门愤恨地跺脚。

“这块儿拆迁了,你去哪?”点了两回才烧着,海燕生疏地吐烟。

谭玲弹着烟灰漫不经心道:“去死呗。”

她胳膊上摇滚乐的纹身在三伏天褪了色,含混得就像她掉色的人生。“房子没了,摇滚死了,我爸下岗了,他也把我给扔了。他新找的那个女人比他大了起码十五岁。”谭玲向街道狠狠投掷烟盒,嘴里骂骂咧咧,“这里的人是不是都他大爷的没有良心?”

海燕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抽了一半的烟摔在地上,她捂住脸,肩膀不断起伏。

谭玲转过脸看她,强行把她的手扯开掰正,笑了,“这就受不了了?”

海燕哽着喉咙涨红了脸说:“你要是有,有本事,你今晚就拿刀把他杀了。”

谭玲松了手说:“杀人犯法。”

葛英跑过来,推开谭玲,冲着她哭喊:

“佟海燕,你家没啦,你还在这卿卿我我!”

她捂住耳朵,看到葛英眼睛红肿,湿掉的嘴唇不断张合,她以为她在说,“负心女,你不要我啦。”

她走上去拉住葛英,说不是的。葛英在气头上困惑地望着她,海燕想都没想拽着葛英跑远。

狂奔中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海燕说我家没了,那去你家吧。后来她们跑得太急摔倒了,小腿上磕出淤青,但是她不在意,倒在她身体上,葛英捂住她的嘴说:“别出声。我爸妈会听见。”破旧的床板咿咿呀呀地响,她感到一阵阵燥热,差点咬破她的嘴唇。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们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应该穿上衣服,只是看着门口,那是崩塌的现实。

瓦解在持续发生,人们都搬走了。母亲站在一旁接受父亲的咒骂,夕阳倾斜,海燕坐在露天的凉透地板上,听身体里许多声音停滞下来。她想不通许多事情,她一遍遍地琢磨被火焚烧的时候会有多疼,死去的姐姐她为什么不喊。

她记得她一次一次被赶出拆迁办,又一次一次地逞着身体闯进去。她闻到凶猛灼烧的味道,捂住鼻子与嘴巴,但是没有用,浓烟还是一阵阵地刺痛她的嗅觉。

她是镇上的有钱人,但是没有结婚,街坊邻里都在讨论她被哪个男人包养,但是谁也说不出是谁。

只有她,她藏着一个关于她的秘密。

她在洗澡堂看见她一件件扒掉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裸露出来,年轻美妙的身体。她曾经无数次看过妈妈的身体,都抵不上这须臾的惊诧。

呆滞在原地,她静默,攥住手指。

姐姐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默契地对她笑,于是她开始教她跳舞,告诉她女人的姿态可以有多少种美妙。后来她以同样的方式看见葛英的身体,舌尖濡湿嘴唇,她羞愧而迟钝地尝到那种滋味的意义。
葛英始终是烂漫的,她活泼地在她的少女时代上跳跃,她不懂得一条生命逝去的意义,但她所能知道具象的事是房子没有了,她们要分开住到不同的地方。她说她不舍,但是她走了,只剩海燕愣在原地,没能从自焚现场捡回魂魄。

她丢掉的东西太不具象了。

她们在对抗什么?

强拆、婚姻,或是权利与尊严?

她仍然要在很久之后才醒悟,只要不断地回味那种呛人的烧焦味。她为她记述下卑贱的低吟,尘土的数种死亡与存活方式。她看过一些女人的猛烈,而她更保守,在不道德的废土之上,她常常只是虚晃一枪。

每一次转身,都要重温人生的疲倦,但无可避免。回头观望时,她早已换了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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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15 11: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04

海燕在火车上看见了杨桑,她胖了不少,手里抱一捧蔫掉的花,扯着臃肿的身体挤进人群,一阵躁动之后总算坐上了位置,目光一直空洞地对着窗外风景。

她没去上前打扰,关于重逢她保持沉默。

这些年,已经见够了生命的摇曳之态。她们都孤决地把生命种在大地上,并无有关遗憾的多话,只是正巧转头时,杨桑也看见了她,一刹惊诧,后来只是隔着人潮微笑。海燕无厘头地想起这些年爱过的女人,她们的模样不尽相同,却都历经类似的波澜。

一定是分别太久,才能让她们这样平静地谈起时间。应当感慨一句,真埋汰啊!

人生这样不痛快。但真来到末端,她们只是倦怠一笑,谈起各自的谋生,谈起时间的药有怎样的疗效。她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杨桑却摆摆手,说她已经戒烟。海燕收回手。

杨桑开口:“我没结婚。”

海燕点点头,垂头间看到了她的白发。

“我后来干了挺多工作,也爱了几个女人。但每次我都会想到你,想到你是我爱过的女人里最狠的一个。”

海燕有些措手不及,但她的确是很难不怨怼的。

杨桑转而笑了笑,“你能想到吗?我今天看见你的时候在想,如果你提出让我跟你走,说咱俩凑合凑合过吧,我还是会像个跟屁虫一样赖上你。”

海燕转头,透过她的肩膀看窗外,破旧的厂房,滚滚黑雾的烟囱,像许多年前镇上的钢铁厂。她们的身后那么多创伤的昨天,这节通往归途的车厢,揭穿往日的不甘。她们仍同病相怜。

“海燕,我有时候搞不清楚,究竟是这个社会更脏,还是我更脏。为了赚钱被别人骗上床之后我那会儿哭着跟我妈说,我要结婚,她指着我说我是个婊子,因为别人骂她是婊子,什么人生出来什么货色,是吧?她让我对我爸的尸体磕头,哭着说没人会要我,我现在见着女人都想去爱一爱。除了你。因为你太真了。”

海燕静静地听着,承接着,弥补她们这些年的断裂。她们在心里清算割舍与得失,又觉得不如砍断,但谁都清楚那把刀恢复不了原貌了。

“这次回去,你还走吗?”海燕问。”

“不走了吧,找个工作,想安顿下来。”她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火车疾驰轧过铁轨,她们坐在其中不停被往事撞击。都说过去不堪回首,那些时间里她们忘却喧哗,也忘却火把。病掉的花朵如今坐落在杀戮上,与铁轨一起拜别往日。时间之后,她们脸已经太脏,显出啜泣的摇曳之态,在夕阳的逆光中破碎一地。昏暗中有种贫乏的美感,一切如同烟灰无可挽回。身为人生的租客,她们顺应着,没注意就栽倒在轱辘下,讲起辗转时她们已厌倦,开始重温玩笑话,再到后来,无语凝噎。

她们并没有拿酒或点烟,只是沉默地等待明天。握住对方的手,明白已完成庄严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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