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曲阜是人生的机缘,年轻时若说我会来这里工作,那绝对是天方夜谭。没料到随着两岸开放,台湾山东人在山旮旯里办学校,因缘际会来到大陆任职,开启了人生另一篇章。
接到聘书是在寒假中,过完年即动身到一无所知的异乡,在济寧董事长召见后,随即坐上学校派的车,往一小时外的石门山区而去。这一天是二月十二日农历大年初六,大地仍未解冻,坐在开着有暖气的车内,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雨刷来回摆动,刷的居然不是雨水,而是飘在前窗的积雪,此情此景在南方的岛上何曾见过?车转进山区小路时,路旁河水仍是结着冻,亮晶晶一片,大陆华北地区季候与景致,带给我新奇的感受。
浓浓山东口音 学校要三天后才开学,此时校区一片清冷。不同于台湾的是,附近完全没有热闹的商城,校门前仅有一条萧条的街,有三两家小吃店、一两家杂货铺、洗澡堂及小客栈,不远处是石门山国家公园;学生尚未返校,加上天冷几乎没有买气,我信步往石门山走去,经过一两家农舍、菜圃,还有一个贩卖中草药及药酒的小铺。 一位年约七十余岁的老大娘在屋前烧水,两只手交错插在棉袄袖子里,看着我驻足观看,笑眯眯的对我说:「进来坐一会儿吧!」浓重的山东口音,让我须仔细辨听,所幸还听得懂。老大娘个头不高,脸上刻下岁月的皱纹,肤色有些黎黑,我应她邀请好奇地参观小屋,就是一通到底的一间矮房,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一个床铺靠里摆着,上面有一床厚厚棉被。进门处就是她的简易厨房,冬季天冷她在靠门的地方升上炭炉,可保室内温度,一张小桌上置满了器皿什物,因为空间有限,又在屋门口支炉烧水。 「您贵姓啊?老大娘!」我请问着。「我姓熊!」她回我。「熊?这姓很少啊!」我说。「不是,是熊!」她加强重音又说了一遍。发音我听着是熊,她又说不是熊,我疑惑了,又问她:「是哪个熊?」「是熊朝的熊!」她回答。「熊朝的熊?」古时有这个朝代吗?我好奇的想。「熊!」她发去声再说一次。我终于搞懂了,「噢!是不是宋朝的宋?」我说。「是的,是熊朝的熊!」发出来的音仍是熊,终于弄明白了。 她冲了一杯茶,让我坐在椅上,我和她一句搭一句的「拉呱」,她说儿子住在附近的杨柳村,在学校担任男舍舍监;校门口一间商店及这个小屋是已故老伴建的,大屋租人做商店,这一间小屋留着自己住,屋旁的空地有一片菜圃,由于冬季酷寒没有什么蔬果,枯藤在瓜架上缠绕,几只鸡瑟缩着脖子在草里觅食,环境堪称简陋,但老大娘亲切带着笑容又热忱相邀,让我觉得这里很有人情味,她是我来到陌生环境认识的第一位朋友。
到学校割草 严冬已去,春回大地,某日警卫说有一村民找我,我走到大门一看是老大娘,带了一把镰刀。她问我:「校领导,我可以进来割草吗?」「为什么要替学校割草呢?」我问她。「是我家的牛要吃的,我儿子说学校里有很多草,我就不用到山里去割了。」我借警卫室电话向总务处问了一声,就同意她以后可以进来割草,她高兴地说要煮麵请我吃。 老大娘的交通工具是一辆有斗的三轮车,赶集购物、载货汲水加割草都靠它,她骑起车来双脚蹬得飞快,一点都不像已有年纪的人。每到周五学生可以外宿,校门口聚集了二十摊以上的小贩,有卖炒饭、凉拌菜的,有修补鞋子阳伞皮包的,老大娘也不甘閒着,总是支着一个炭火炉卖烤肠,五角一块的赚着蝇头小利钱,问她既有房租收入还这么辛苦干嘛?她笑着说,大家都没閒着我也要找点事做,然后顺口就来一句:「来根烤肠吧!」我一次买了五根,顺手递给逛摊的学生,给她捧个人场。 老大娘平日用水,是到石门山风景区取水。只见她将一个质地厚实的超大塑胶袋放在车斗上,然后打开水阀将水管放进袋内,大约十五分钟就灌满了水,扎紧口袋,再骑车回来将水袋口对准缸里放出水,几秒钟就装满一水缸;长期在农村生活,生活上没有能难倒她的事,而且蹬车来去自如,身体也锻练的非常好,是我少见到这把年纪仍身体强健、笑意常挂脸上的人,好像从来都没有病痛。
笑意常挂脸上 有一天她真的煮麵要我过去吃,麵条是她用手工的,里头有肉丝、山里产的野菌,这一碗麵非常的香且有劲,比起小店里卖的酢酱麵好吃,吃完后我拿十块钱给她,她坚决不收,我知道农民收入都不高,肉丝野菌也是有价的,她说你是台湾来的老师,请你吃一碗麵不算什么,这样我感觉欠下她人情,于是趁着上济寧市时,给她捎了一份礼物回谢。 第一次参加当地人婚礼就是老大娘孙子娶媳妇,她交待不要我送礼金,只要能来她就很高兴了,这当然会失礼,在席间我将红包塞给了新人。在「农家乐」餐厅里,主人摆了十桌酒席,我被拥到主桌,喜宴开始后,才领教到山东人的劝酒风俗,客人轮流到主桌敬酒,而且礼数周到的将杯子斜低在我杯口下,以示尊敬。新人敬酒也有规矩,新人每敬宾客一口,客人要还三口酒,那天新郎新娘共敬我三杯,在旁人哄闹下我还了九杯,参加完喜宴后,在满天星斗下,跌跌撞撞的走回宿舍,吐的一塌糊涂,心想:这里人比起景阳岗的武松酒量还有过之,以后也控制不再饮酒过量。
包水饺请客 两年后我回到台湾,隔一两年总会再回学校看老同事,也不忘到老大娘小屋里坐坐。最近一次重游旧地是三年前,老大娘被儿子接回到家里,原因是她骑车碰到石块翻车致手骨折断,休养了好一阵子,她年岁毕竟大了,儿子把她的三轮车给卖了,彻底断了她想要再骑车的念头;这一次她与儿媳包水饺请我吃,在曲阜乡下饺子被称做「小包子」,有客人来时才慎重其事的包水饺;那天我也卷起袖子皮,熟稔的动作与中厚外薄饺子皮的手艺,让老大娘奇怪怎么我也会做?我告诉她,自己从小就看河南籍母亲做麵食,因此麵条包子馒头水饺对我来说不是难事;那天我们吃着水饺、像老朋友一样拉呱着,但我发觉自她跌跤后,被局限在家里人变得苍老体衰,不復从前的俐落与健谈。 我在人生某一时间、进入某个陌生环境,认识了一些原本不易结识的朋友,由于她们的友善与亲切,让我很快融入异乡的生活,虽然已经离开曲阜多年,近年未再返回旧地,但老大娘的身影与笑貌,却长留在我心中,偶一翻阅照片,又再忆起山区学校的那段日子。(刘先昌/台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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